我们心目中的姥爷左权

沙峰

我的姥爷左权，是在1942年5月25日在反“扫荡”战斗中，指挥八路军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转移时，被日军炮弹的弹片击中头部壮烈牺牲的。这个信息大家在各种媒体上都能看到、听到或读到。但很多人也会好奇，你姥爷早早就牺牲了，就连你母亲都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印象。而你又是第三代人了，你们家是怎么讲你姥爷的呢？在这里我想给大家讲讲我和母亲认识我的姥爷的心路历程。

我的妈妈于1940年5月27日出生在位于山西省武乡县韩平镇土河村的八路军总部的和平医院。那天姥爷不在总部，当他28日赶回时才把姥姥和妈妈接回驻地。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姥爷在后来写给姥姥的家书中还错把妈妈的生日记成了28日。那以后，他们三口在砖壁村八路军总部后的小庙里一起生活了3个月的时间。这也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唯一的三个月。

▲图为左权将军和夫人与女儿唯一的一张合影

当时姥爷正在协助彭德怀爷爷筹备“正太铁路破袭战”，即“百团大战”。姥爷的工作非常忙，别看就是前院和后院，但很少有时间回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姥姥当时很年轻，没有经验，妈妈又是个很能哭的宝宝，闹得姥姥很是疲惫。姥爷看到姥姥的辛苦，很是心疼，以后只要有空就回去帮着洗尿布、抱孩子，帮姥姥分担一下。但是，到了1940年8月20日，“百团大战”打响了，姥爷的工作更加繁重了，每天都要在作战室里接收情报、分析战况、指挥战斗，彻底没有时间回家了。为了不影响姥爷的工作，也为了让姥姥可以得到去学校学习革命知识的机会，他们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1940年8月30日，姥姥带着妈妈回延安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1942年5月25日，姥爷牺牲在了十字岭上。那天离妈妈2岁生日还有2天。我记得在姥爷牺牲前不久，还在家书中让姥姥教妈妈学会叫爸爸。遗憾的是，姥爷没有听到。由此可见，妈妈在姥爷身边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而且还是懵懂无知的婴儿，她对自己的父亲完全没有印象。

▲图为左权将军抱着女儿左太北

而妈妈对于姥爷有了初步的认识也是在幼儿园时期。那时姥姥为了不辜负姥爷的牺牲，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忙碌的她经常没有时间照顾在延安保育院的妈妈。所以，妈妈说她从小是在集体生活中长大的。妈妈大些了，懂些事情了。她身边的长辈都会跟妈妈说:你的爸爸是为掩护别人牺牲的，是个伟大的英雄。所以妈妈看到别人有爸爸、妈妈，也不觉得有什么。她觉得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很开心了。这就是妈妈年幼时对自己父亲的记忆。感觉跟我小时候对姥爷的印象差不多。

1951年6月1日的六一儿童节，妈妈上小学的时候，和几个同学代表少先队员一起来到中南海向毛主席敬献鲜花。毛主席看到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很是开心。一一问起他们的名字。当问到妈妈时，妈妈说她叫左太北是左权的女儿。毛主席的表情严肃了，他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现在怎么样。妈妈说她在学校过得很好。毛主席叫来摄影师单独跟妈妈一起拍了一张照片。那时妈妈对于自己的父亲依然认识很少，所以并不懂得这张照片的意义，到了晚年，那张照片成了妈妈最宝贵的照片之一。

▲图为1951年6月1日沙峰母亲左太北和毛主席的合影

妈妈进一步认识自己的父亲是在中学时期。那时姥姥去外地工作了，本可以住校的妈妈却被彭爷爷叫到他家去住。那段时光对妈妈来说很美好。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父爱般的温暖。彭爷爷看着是个严肃的军人，但对妈妈很是体贴，不仅专门腾出一个房间给妈妈住，还在百忙之中时常关注着妈妈的情况。妈妈睡觉晚了，彭爷爷会去敲敲窗户提醒她早些睡。妈妈挑食了，彭爷爷会半开玩笑地说:妈妈吃东西很有趣，喜欢吃大虾却不爱吃虾皮；喜欢吃奶酪却不爱喝牛奶。这些无微不至地关怀，让妈妈记忆犹新。而彭爷爷跟妈妈讲到姥爷的牺牲，也让妈妈认识了自己父亲的伟大。一天彭爷爷跟妈妈讲起姥爷的牺牲时激动地说:“你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敌人打的第一颗炮弹是试探性的，第二数炮弹准会跟着来，躲避一下还是来及的。可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躲避呢！要知道，当时的十字岭上正集合着无数的同志和马匹，你爸爸不可能丢下部下，自己先冲出去。他是死于自己的职守，死于自己的岗位，死于对革命队伍的无限忠诚啊!”没有战斗经验的人也许不能理解彭爷爷说的两颗炸弹的意思。因为，炮兵在打炮时，第一颗炮弹都是根据初步测算结果的试射。通过对第一颗炮弹落点的观察，炮兵会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调整射击的各种数据，再次发射。所以，第二颗炮弹肯定能非常准确的命中目标。姥爷当时站在山头指挥大家突围，目标非常明显。第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时，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姥爷不可能不知道第二颗即将到来的炮弹的危险，但他依然没有选择先卧倒保护自己,而是先招呼附近的人卧倒。他的这个选择就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把危险留给了自己。所以彭爷爷这段话不仅说出了姥爷牺牲时的情况，更准确地概括了姥爷牺牲自己保护别人的伟大。妈妈把这段话牢记了一辈子，也把他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激励自己为国家做出贡献。

彭爷爷的话让妈妈认识到了自己父亲的伟大之处，而在1982年发生的事情让妈妈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父亲。在后来妈妈编辑出版的《左权家书》中收录了一封姥姥写给妈妈的信。看后我才知道，那年5月份，姥姥把姥爷亲笔写的十几封家书寄给了妈妈，让妈妈保存。其中有11封是在姥姥带着妈妈回延安后，姥爷写给姥姥的。这些家书中，每一封都饱含了姥爷对她们母女俩的想念和关心。小北北、小宝贝、小天使等等各种对于妈妈的称呼，姥爷把他几乎所有能够想到的最可爱的词都用到了妈妈身上。妈妈看了家书后，痛哭流涕，那是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爸爸的无尽思念。在这些家书里，妈妈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父亲的爱。

1982年是姥爷牺牲40周年。这一年不仅让妈妈找到了自己的父爱，同样对我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图为沙峰在砖壁村姥爷一家三口团聚的小庙屋里

其实小时候姥爷在我心里的印象就像妈妈小时候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差不多。那时姥爷在我心里就像是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舍己为人的英雄。每当在幼儿园听到老师讲起英雄故事，我总是自豪的想我也是英雄的后代。但是，姥爷是什么样的英雄？他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呢?抱着这个疑问我去问妈妈，而得到的答复就是:“你姥爷是在十字岭上，为了掩护别人突围，头部被炮弹的弹片击中，壮烈牺牲的。”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远没有那些英雄故事精彩。说实话我当时有些失望。但姥爷是为他人牺牲自己的英雄的形象牢牢印在了我的心里。

在1982年的暑假，妈妈带着我和姐姐一起去了太行山，去了姥爷战斗过的地方和牺牲的地方。那次的经历，使我第一次走近了姥爷。姥爷在我心中的印象不再只是个英雄形象了。他由一个形象变成了一个人，因为我看到了他生活、工作过的地方，走上了他牺牲的十字岭，听到了人们谈起姥爷时激动的话语。虽说那时我刚上小学，不能字字句句都记得那么清楚，但那种感觉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姥爷在我心中比那些故事中的英雄更加丰富和真实，他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

▲图为1982年沙峰和姐姐与母亲左太北在十字岭

1982年，妈妈和我都对姥爷有了新的认识，甚至是一种质变。但回家后一切又像没有变化一样，妈妈只是告诉我和姐姐，不要到处去说自己是左权的后代。此后，这就成了我们家的家规，姥爷是在心里纪念的，不是挂在嘴边的。那时的妈妈给我的印象就是埋头工作，总是很忙。记得有位妈妈的好朋友就劝她说，让她多关注一些我姥爷的事，去见见那些姥爷的战友，去看看姥爷战斗过的地方，去收集与姥爷有关的资料。妈妈的回答是工作太忙了，实在没有时间。等到妈妈退休了，她还是很忙，她每天都在忙跟姥爷有关的事。她走遍了姥爷战斗过的地方；她一一走访知道姥爷事迹的人；跟姥爷有关的纪念活动她都要参加。2009年我的父亲去世了，妈妈也一下衰老了很多，不久后发生了一次较为严重的脑梗死。那之后她的右半边身体受疾病影响，力量减弱了很多。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参加跟姥爷有关的活动。因为行动没有那么方便了，她就叫我陪她一起去。我劝妈妈说，身体不好了就别参加那么多活动了。妈妈总是会说，这是我必须做的，我现在身体不好了，只能给你添麻烦了。2014年，妈妈在一次去外地参加采访活动时，不小心摔了一下，造成股骨头断裂，不得已做了置换手术。手术后,妈妈的站立和行走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基本要靠轮椅行动了。妈妈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出门了。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身边说道:“沙峰，你姥爷的事以后就要你来做了。”妈妈这时才陆陆续续地跟我讲起姥爷的事。我问妈妈为什么过去很少跟我讲。妈妈说我自己能做这些事，我就自己做。不想因此影响你的工作。你工作好了，为国家做出贡献了，也是在实现姥爷的遗愿。这时我才明白了，妈妈对于自己的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也是从陌生到逐步认识到最终了解了自己的父亲。她埋头努力工作，是在完成姥爷的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遗愿;她努力寻找自己父亲的足迹是在努力了解更多姥爷的事迹，并让更多的人知道姥爷，记住姥爷，学习姥爷为民族不惜牺牲生命的精神。2019年妈妈走了。妈妈临终前最后的遗愿就是把她的骨灰安葬在姥爷身边，她想陪着自己的父亲。2020年的10月21日，我们在姥爷墓的正后方种下了一棵玉兰树，来完成妈妈最后的遗愿。

而我真正认识自己的姥爷也跟妈妈一样，是从姥爷的家书中认识的。就在妈妈将宣传姥爷这个重任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接过了一份无比珍贵的传家宝—姥爷的亲笔家书。看着一张张泛黄的信纸，我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看着姥爷的字迹，我仿佛走到了姥爷的身边，走进了那个年代。姥爷对姥姥说的俏皮话会把我逗笑；担心姥姥、妈妈身体不好会让我揪心；说到敌人的残酷会让我气愤;说到他自己却总是说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看着看着，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出来。姥爷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对着我说的，这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他是我的姥爷，是我的亲人!姥爷在我心中从一个伟大的英雄人物变成了我最亲的亲人。我好希望他能摸摸我的头，让我叫他一声姥爷。

面对妈妈交给我的重任，我曾胆怯过。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能不能做好。但从我更多的了解了姥爷的事迹，更多地感受到了姥爷的爱，我不再为接过这个重任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了这是我必须承担起的责任。不管有多难，需要我付出多少努力，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他做好。不仅如此，我要从现在开始教我的女儿懂得这份责任，不再让她也走我的弯路，让她尽快地成长起来，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们一家人认识左权的脚步不会停歇。我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讲好左权的故事，让更多的人了解他。希望通过我们的讲述让大家明白，像左权一样的英雄们都是普通的人，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们为了大义做出了常人难以作出的选择。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我们可能做不到他们那样的事迹，但我们也可以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民族尽自己的一份力。

来源：整理自《文史左权》（左权县政协文史资料征集编撰委员会）